父 親
校長室 / 何玉蟬
父親過世到今年正好廿年了，失怙的日子裏，對父親的思念有增無減，這是父親當年過世時的我所無法預料的。
父親是長子，八歲時，祖母就因意外過世，祖父是位好好先生，但在食指浩繁的的大家族中，並無法好好照顧父親和姑姑叔叔們。父親的童年沒有了母愛，還必須在家族長輩的角力中求生存，赤足挑水劈柴照顧幼弟，分擔眾多家務；吃飯的時候，地瓜飯配的是懸掛在半空中，用來望梅止渴的鹹魚。
在艱難的環境中，父親仍然努力唸書，並維持優異的成績，直到十九歲高等專科畢業，此時家中已無力再供升學，父親只好轉而參加鐵路局的考試，並開始工作，一手挑起家中的經濟重擔。服務公職三十餘年，父親奉公守法作，為人處世公正不阿，從不逢迎取巧。儘管專業表現十分傑出，然而因不諳官場逢迎之道，父親的官途並不順利。從堅信自己的傑出表現終有勝出的一天，到最後終於徹底覺悟死心。所幸父親喜歡利用公餘時間廣泛閱讀，並寫得一手好字，從文章和閱讀中安身立命，家中的老子、莊子、四書五經，都有父親的娟秀的眉批字跡。
我常想父親剛毅木納的個性，不善以言語表達，也許和艱苦的童年及懷才不遇的境遇有關。相對於母親的溫柔婉約，善解人意，父親其實常常顯得有些暴燥易怒，令人畏懼。從有記憶開始，家裏的五個小孩就是和母親同一陣線，心底的話，都只敢和母親說。每當父親下班後返家，孩子們就開始在廿坪不到的木造平房裏隨著父親的行動流竄，父親走到客廳，我們便躲入房間，且如土撥鼠一般，輪流派員至「前線」觀察父親的動態，以防止父親迅雷不及掩耳的「入侵」。
事實上在那時幼小的心靈裏，父親巍然如山，絲毫不可侵犯。記憶中所有和父親的對話，都是在簡單的指示與聽從間進行。偶而父親也會心血來潮，想找孩子們聊天，也常因彼此生疏，被當成訓話，表而情惶恐，肢體僵硬，對話內容乏善可陳，好不容易草草結束後，孩子們便落慌而逃，留下錯愕的父親。
然而父親也曾有溫柔的一面。小時後貪玩，長長的寒暑假總是和鄰家的小孩玩的天翻地覆，控土窯、辦家家酒、跳房子、打球、ㄤ仔標、跳繩子…每天都有變不玩的把戲，日子過得精采極了，絲毫不知今夕是何夕。記得有一次實在玩瘋了，長長的暑假玩到返校日的前夕，才發現整份暑假作業都沒動，只好熬夜拼命寫，還邊寫邊掉眼淚，不是後悔沒有早一點寫，而是發現怎麼寫都寫不完。母親生氣的不理我逕自就寢，深夜裡我一個人趴在客廳的神明桌上努力的寫，肚子餓的咕嚕叫，也不敢同母親說。這時上完夜班的父親正好回來，我心想這下死定了，準備挨轟。結果父親非但沒有責怪我，反而看出我餓的發慌的窘境，一聲不響地到廚房下了一碗麵。當父親端出熱騰騰的湯麵時，我只感覺自己的雙頰已經熱的發燙。父親輕聲要我趕快趁熱吃，吃完再寫，我又一邊吃一邊掉眼淚。那一夜，父親陪我到完成所有的作業，當我上床睡覺時，感覺得腦袋醺醺然，想到第一次吃到父親親手為我做的東西，有一種奇妙又陌生的滿足感陪我入眠。
之後和父親的關係並沒有改善多少，只是我開始比較主動的當起父親的跑腿，買煙、買報紙，變成我每天的例行差事，然而一辦完差事，我依然一如往昔立即自動消失在父親眼前，並盡忠職守地帶回前線情報給兄姐們。印象中和父親說過的話，好像數都可以數的出來，父親，依然是我心中那座高不可攀的巨山。
考高中放榜的當天，我沈浸在高分錄取第一志願女中的喜悅，父親興致勃勃地整理了一疊古文書籍，要我好好充實自己，以更上層樓；我卻一反常態，用粗魯的動作語言與拒絕了父親的好意，還賭氣的躲了起來不理任何人，那是我生平對父親第一次的「忤逆」，父親當場滿臉通紅，血壓驟升，母親驚慌的忙著安撫父親的情緒。在那初來乍到的青春，我竟然驕傲的只想做我自己，不想再作父母的應聲筒。
三年的高中生涯，所謂的青春歲月就在補習班、參考書堆和清湯掛麵的蠢模樣中穿指而過，和父親的互動更加少了。我順利的考上南部一所國立大學，第一次離家住校，父親陪著我，扛了一大袋的行李陪我一起坐火車南下，到學校報到。父親雖是鐵路局員工，卻從來不利用工作職權之便，給自己方便。那一天火車上旅客很多，我們找不到相連的空位，於是分開來坐。我約坐在父親後三排的位置，向著父親的背，發現自己可以沒有壓力的看著他。父親微白的鬢鬚，雙手抱著大袋的行李，微微拱起的背部，在狹隘的車廂中，顯得有些困窘。我忽然有些激動，因為我似乎開始了解父親愛我的方式，卻全然不知，這遲來的醒悟，還來不及發酵，父親的健康卻開始起了變化。
大二上的三月初，南台灣的初春已有炙夏的威力，揮汗回山上宿舍的路上，突然得知小舅特地來找我，並告訴我父親檢查出罹患肝癌的消息。從未在懂事後經歷親人生離死別的我，頓時覺得晴天闢靂，無法想像山一樣的父親會染此惡疾！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是如何回到山上的宿舍，只覺得上帝是要懲罰我吧，因為我從來不懂得如何去愛我的父親，只知道遠遠地躲著他，我連一句好聽的話都還沒有同父親說過，上帝就要把他召回去了！
從三月到五月，短短數十個日子，父親的病情急遽惡化。五月第二個星期日，我們全家都在醫院陪著父親，對含辛茹苦的母親沒有辦法舉行一個母親節的儀式感到歉疚。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，父親已經骨瘦如柴，癌細胞四處擴散，胸腔的積水令他痛苦不堪。我扶著父親緩步走到注射室打嗎啡減輕痛苦，醫院裡陰暗的長廊好似沒有盡頭，我望著父親，狐疑的想著，我攙扶的人是父親嗎？是我心中的那座山嗎？我滿是心痛，卻又似乎有一種無以言喻的距離在我和父親之間。那天夜裡，父親就過世了，就在那一年母親節的深夜裡。
廿年過去了，我也從當時的懵懂少女，蛻變成今天為人妻，為人母的角色。公職服務十餘年，曾有同事描述我的個性，嚴肅挑剔，以及一絲不茍的做事態度，開玩笑的說我好像德國人。剛開始我很驚訝，因為我總覺得他們說的是我所認知的父親，怎麼會是我？後來我才漸漸了解，他們說的是我，也是父親。我受父親的影響，是在父親過世後這麼多年後才發現的。
在嘉義的八掌溪畔，有父親帶著我和哥哥戲水的回憶。記得那次父親興致很高，要我們脫鞋涉水，我看著湍急的水流從腳邊嘩啦啦地穿過，心中很害怕，總覺得自己隨時要跌入水中。父親牽著我的手，用堅定的語氣告訴我，不要看水流，抬起頭看天空，腳步就會穩住。那天晚餐時，父親便用涉水的例子隱喻百態世間有如流水，容易讓人迷失，只有知識真理就如同無垠的穹蒼，讓我們仰望時能得到安心，穩住腳步我當時並不能完全理解父親的意思，只覺得父親出口成章，很有學問。這麼多年後，這段話卻成了我對父親最深刻的記憶，尤其自己也親身經歷的父親所言的人世百態。抬頭仰望天空，也慢慢變成了我的習慣，每每我遇到不如意的事，看著天空，激動的心就會漸漸平復下來，平復的心就讓我想起天上的父親。
是的，此刻我又抬起頭看著天空想念父親，父親，您也在看著我嗎？
紀念父親逝世廿週年
二OO五年五月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