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舊交替的社會所造成的悲劇 —老舍《駱駝祥子》析論
高雄市立右昌國民中學/
國立高雄大學兼任助理教授/高美芸
一、《駱駝祥子》所透露的文化背景
三十年代的作家老舍（1899-1966），北京人，滿族（正紅旗），本名舒慶春，字舍予，「老舍」是他的筆名。夏志清評論老舍作品「能寫出純粹北平方言」，「代表北方與個人主義，個性直截了當，富幽默感」，「主角則幾乎全是男人，他總是儘量的避免浪漫的題材」，「對於個人命運比社會力量更要關心，他的英雄人物都很有幹勁」，並將其小說《駱駝祥子》歸類到寫實主義小說，極具戲劇張力。
最早的寫實主義，稱為「古典寫實主義」，產生於十八世紀後期，浪漫主義之後。其內容是針對早期資本主義在工業文明社會下謀生的現象，從人道主義的觀點出發，提出對現實人生的批判，在手法上強調客觀寫實，忠實呈現人生現象。後來在法國出現了「極端寫實主義」，利用生物學和遺傳學的科學方法，創造一個對生物及社會解剖的實驗室，對人生作剖析。在此前提下，產生兩個特點：（1）人衝不出自己環境的限制；（2）人性是基因遺傳，所以人性也是被決定的。因此在創作上必會看到人性醜惡的一面，會蒐集主角人物的一切條件，控制操縱所有變因，將之置入環境中，如實驗般觀察人性的毀滅與敗亡，過程中並不介入作者自身情緒或感情。如左拉（Zola）、都德（Daudet）、莫泊桑（Maupassant）等作家的作品「都毫無顧忌的寫實，寫日常的生活，不替貴族偉人吹噓 ；寫社會的罪惡，不論怎樣的黑暗醜陋。」 所以左拉的小說也被稱為「實驗小說」。但這樣的小說讓人看不到希望，且文學作品可不可能絕對客觀？是否能真正看到事實的本質？會不會有「見樹不見林」的現象？針對此種缺憾，而有「理想的寫實主義」的產生，認為文學作品必須看到整個社會的全面性，看到人的文化心理層面，在作品中容許作者在冷靜的觀察中探求社會本質。從老舍作品的寫實風格看，應屬「理想寫實主義」，他主張「抓住人物與事實相關的那點趣味與意義，即見人生的哲理。在平凡的事中看出意義，是最重要的。」
《駱駝祥子》除寫實之外，還帶有濃重的諷刺意味，無論人物、對話都和現實社會息息相關。人力車夫一般的小人物，使作品與日常生活緊密結合，反映社會的真實面，從最平常的事物、生活中如實呈現凡夫俗子的「人性」。
《駱駝祥子》中，老舍描寫北平文化風俗，令人一窺小市民文化，進而看入深層心靈。祥子，是北平文化裡下層的市民，利用祥子帶出文化危機及消亡過程，即是文化底下成長和消亡的文化寓言。在結尾有這樣的一段文字：
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，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，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，那二、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週年紀念，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——經濟的壓迫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，體面當不了飯吃。
呈現出北平的消亡與沒落，恰如遲暮美人。沒落之餘，紅事（喜事）與白事（喪事）仍勉強保持舊有排場：
不過，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，婚喪嫁娶彷彿到底值得注意，而多少要些排場。婚喪事的執事，響器，喜轎與棺罩，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。出殯用的松鶴松獅，紙紮的人物轎馬，娶親用的全份執事，與廿四個響器，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，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。
在中國人好面子維持婚喪喜慶排場的同時，
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。有結婚的，他替人打著旗傘；有出殯的，他替人家舉者花圈輓聯；他不喜，也不哭，他只為那十幾個銅子，陪著人家遊街。
祥子替人送喪，象徵著替自己生命送喪，也為消亡與沒落的文化送喪。
二、《駱駝祥子》的形式結構
（一）口語化文字傳達鮮明人物特色
《駱駝祥子》裡的文字特色是北平口語化。梁實秋在〈憶老舍〉一文中曾說：
北平土語，像其他主要地區的土語一樣，內容很豐富，有的是俏皮話兒，歇後語，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，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。如果運用得當，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生動有趣；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，當然也可能變成油腔滑調的『耍貧嘴』。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，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，可使人物個性格外顯得真實凸出。
而老舍對於自己使用北平口語感到相當自豪：
既決定了不利用幽默，也就自然的決定了文字要極平易，澄清如無波的湖水。因為要求平易，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。恰好，在這個時候，好友顧石君供給了我許多北平口語中的字和詞。在平日，我總以為這些詞彙是有音無字的，所以往往因寫不出而割愛。現在，有了顧先生的幫助，我的筆下就豐富了許多，而可以從容調動口語，給平易的文字添上些親切，新鮮，恰當，活潑的味兒。因此，『祥子』可以朗誦。它的語言是活的。
《駱駝祥子》書中爽快直截的文字，傳達了北京方言的道地韻味，連帶使書中的人物鮮明而突出。在人物的塑造上，人物的動作、語言、心理活動是合一的。因此當我們在讀那些對話時，如見其人，如聞其聲。此外老舍使景物巧妙地揉合進人物的心理狀態之中，曲折地表現人物的心理活動，也是頗為細膩的。如祥子從兵營裡逃出來走在黑暗的道路上，心理有些恍惚：
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，天是那麼黑，心中是那麼急，即使他會看星星，調一調方向，他也不敢從容的去這麼辦；星星們—在他眼中—好似比他還著急，你碰我，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亂動。祥子不敢再看天上。
這一段文字就把祥子驚恐的心情表現得細致入微，祥子認為星星在互相碰撞，其實是他心中碰撞得厲害，充滿了緊張與惶恐的心情。這種帶有移情作用色彩的文字，使景物似乎也隨著人物的心情而移轉變換，生動而具感染力，是有生命的文字。
（二）、個性與際遇交織出人性悲歌
全文有兩條線索，其一是祥子的好強，他畢生奮鬥只為了擁有自己的一部車，車子成了他的理想，他不斷在為完成這個理想而生活而奮鬥，以至於失敗而墮落，可說是以「車」貫串全文。這份對車的熱望，使他從少年拉到老年，從熱情拉到冷漠而至頹廢等死，從健壯拉到渾身是病，這是屬於他內心的一面。另一條線索，則以他和虎妞不合理的結合及生活，構成一種外在力量，到處與他的內心生活發生衝突與矛盾，從而帶出生活中種種的不幸，兵亂、政治黑暗、下層階級的勞苦生活、人力車夫的不幸遭遇，交織而呈現出社會的真實面與人性的弱點。
三、《駱駝祥子》的主題意識及表現手法：
（一）、主題意識：
1、個人在大環境（貧窮的社會）中的奮鬥與墮落。
祥子的一生表現出人被環境鎖住不得不墮落的悲哀，正如康拉德（Conrad）在小說《黑暗的心》中所表現的主題：「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，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。」 老舍則認為「景物與人物的相關，是一種心理的，生理的，與哲學的解析，在某種地方與社會便非發生某種事實不可，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，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。」 如此看來，《駱駝祥子》與《黑暗的心》似乎有著相同的主題。
不過在此必須注意老舍與康拉德的關係。老舍承認自己喜歡康拉德的作品，但《駱駝祥子》不一定抄襲康拉德所著的《黑暗的心》。康拉德書中的場景是熱帶叢林，他喜歡描寫探險的白人到此地之後的「墮落」，並強調環境對人的限制。老舍在〈我怎樣寫小坡的生日〉裡說：
康拉德有時候把南洋寫成白人的毒物——征服不了自然便被自然吞噬，我要寫的恰與此相反，事實在那兒擺著呢：南洋的開發設若沒有中國人行嗎？中國人能忍受最大的苦處，中國人能抵抗一切疾痛：毒蟒猛虎所盤據的荒林被中國人剷平，不毛之地被中國人種滿了菜蔬。中國人不怕死，因為他曉得怎樣應付環境，怎樣活著。中國人不悲觀，因為他懂得忍耐而不惜力氣。他坐著多麼破的船也敢衝風破浪往海外去，赤著腳，空著拳……可見南洋之所以為南洋，顯然的大部份是中國人的成績。
表面上《駱駝祥子》似乎很像康拉德的「命定論」傾向，事實上老舍喜歡康拉德的作品，想學康拉德所寫的南洋一系列小說，所以老舍離開英國而到新加坡，想寫中國人在南洋「墾荒」的精神，這點就與康拉德相反，老舍真正喜歡的是康拉德小說的「力量」。老舍曾說明創作《駱駝祥子》這部小說的環境因素，迴避了把人力車夫當作科學研究對象的取向，而是想探究車夫生活的內在詮釋：
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在衣冠上的、表現在言語與姿態上的那些小事情了，而是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。車夫的外表上的一切，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。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，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。
《駱駝祥子》中的社會環境及祥子的遭遇，教我們不是只看社會表面，而應注意社會的本質。表面上的繁華並不代表實質的內涵，在北平這樣繁榮的都市中，老舍透過《駱駝祥子》讓我們觀察到社會的中下階層生活，讓我們認清生活的本質究竟為何。
2、身為窮人的悲哀：
為貧不得不與虎妞妥協；為貧不得不放下小福子。在看到有家室的車夫為了一家生活奔波得體力衰退，想到小福子一家人的重擔，會因他與小福子的結合而落在他身上，成為揮之不去的另一層網，在面臨抉擇時，感到害怕而不得不向現實妥協。『愛與不愛，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。「情種」只生在大富之家』 ，祥子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，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，但卻同時失去了對情感的執著，無法隨心所欲選擇所愛。
3、諷刺個人主義：
祥子以自己的身體為個人投資的原始資本，對身體有無盡的信賴。「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，他以為這只是時間的問題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志願與目的，絕不是夢想。」看著高等的車夫，他計畫著如何顯出他「鐵善面似的胸，與直硬的背」 ，他近乎自豪地展示自己的身軀：
扭頭看看自己的肩，多麼寬，多麼威嚴！殺好了腰，再穿上肥腿的白褲，褲角用雞腸子帶兒繫住，露出那對「出號」的大腳！是的，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；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。
憑藉著對身體的自信，他?酒不沾，雖然偶有屈服於誘惑的思維，他終究維持著自制：「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?跑土窯子，幾乎感到一點羨慕。要強既是沒用，何不樂樂眼前呢？他們是對的。他，即使先不跑土窯子，也該喝兩盅酒，自由自在。?，酒，現在彷彿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，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花錢不多，而必定足以安慰他；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，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。可是，他還是不敢去動他們。」 他全心為自己打算，深信自己的自制力。沒有健全的條件，祥子所做的那種個人主義的奮鬥努力不但沒有用，最後還會心力交瘁。在小說的結尾是這樣寫的：
體面的，要強的，好夢想的，利己的，個人的，健壯的，偉大的，祥子，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；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，埋起這墮落的，自私的，社會病胎裡的產兒，個人主義的末路鬼！
在此即透露出老舍的立場，除了批判祥子的個人主義，多少也表示了老舍對左聯的支持。但老舍在《駱駝祥子》修訂版前言中，曾透露出其自我批評：「我管他叫『個人主義的末路鬼』，其實正是責備我自己不敢明言他為什麼不造反。在《祥子》剛發表，就有工人質問我：『祥子若是那樣的死去，我們還有什麼希望呢？』我無言對答。」
（二）、表現手法：
敘述者語言的修辭狀態，影響到小說的詮釋。《駱駝祥子》用了「象徵」來表達祥子前後心靈的轉變。如以「掃地」象徵心靈的純潔。祥子剛進入人和車廠時，看不慣髒亂：「有祥子在這兒，先不提別的，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乾乾淨淨」 ；及至祥子與虎妞搬到大雜院後，大雜院的中庭的髒亂象徵現實環境與心靈世界，祥子此時已墮落沈淪，習於骯髒了；甚至祥子和虎妞結婚後，在眾人眼中，他永遠是個偷娘們兒的人，他到澡堂洗澡，仍「覺得自己不乾淨——心中那點污穢彷彿永遠也洗不掉」 。努力嘗試擺脫陰影糾纏與良心譴責，卻已無力挽回，只好同流合污。「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，像肉上的一塊黑瘢。無緣無故丟了車，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麼完了，無論自己怎麼要強，全算白繞。」 虎妞的死，象徵他心靈禁錮的解脫，他也曾想重新振奮起來，然而後來小福子的死，也象徵祥子心靈的死亡，他已無臉再回到乾淨的地方，他已徹底墮落，寧願流落街頭繼續沈淪，等待死亡。
在祥子與虎妞的關係中，譬喻被大量使用。虎妞對祥子來說是蛛網，祥子淪為小蟲或小蜂，一旦被捕捉，就無法掙脫開來。祥子受了虎妞的引誘之後，感覺無助：
他對她，對自己，對現在與將來，都沒辦法，彷彿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，想掙扎已來不及了。
在祥子與夏先生的姨太太有染時，這蛛網又出現一次，顯現祥子內心的掙扎：
忽然希冀，忽然懼怕，他心中像發了瘧疾。這比遇上虎妞的時候更加難過；那時候，他什麼也不知道，像個初次出來的小蜂落在蛛網上；現在，他知道應當怎樣的小心，也知道怎樣的大膽，他莫名其妙的要往下淌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！
祥子畢竟只是凡人，矛盾的心態更道出了他無謂的掙扎。虎妞若是妖精、怪物，祥子就是她口中的肉；虎妞似貓，祥子如鼠。
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，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，吸人精血的東西；他已不是人，而只是一塊肉。他沒了自己，只在她的牙中掙扎著，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。
一邊走一邊踢腿，跨骨軸的確還有點發酸！本想收車不拉了，可是簡直沒有回家的勇氣。家裡的不是個老婆，而是個吸人血的妖精！
把虎妞的形象塑造得生動傳神，把祥子的想逃避又掙脫不出的無奈也描寫得淋漓盡致。而描寫虎妞誘惑祥子成功時的性暗示，用滅了燈後，黑暗的夜空不斷的被巨星刺入：
屋內滅了燈。天上很黑。不時有一兩顆星刺入了銀河，或進黑暗中，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，輕飄的或硬挺的，直墬或橫掃著，有時也點動著，顫抖著，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盪，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。有時一兩顆星，有時好幾顆星，同時飛落，使靜寂的秋空微顫，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。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，光尾極長，放射著星花；紅、漸黃；在最後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，好像刺開萬重的黑暗，透進並逗留一些乳白的光。餘光散盡，黑暗似晃動了幾下，又包合起來，靜靜懶懶的群星又復了原位，在秋風上微笑。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，也做著星樣的遊戲。
這段暗喻，含蓄而特殊，利用景物的交織變換，描繪主角人物的行動。
在對話方面，以一個老車夫作串場，兩次出現在祥子的生活中，每次的出現與發言，都使祥子作了一種決定，減少了他的自尊與自信。 第一次是在茶館裡，看到又累又餓的老車夫，向來沒有輕易撒手過一個錢的祥子，慷慨地買了十個羊肉餡兒的包子，在看到老車夫與其孫子小馬兒分享包子後，祥子看著這一老一少和那輛破車，心中感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難受，因為「在小馬兒身上，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過去；在老者身上，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！」 ，那一老一少，似乎把他最大的希望給打破了—那老者的車是自己的！本以為擁有自己的車之後，便擁有了一切，但是，「看看那個老頭子」！這樣的念頭，使他放棄反抗虎妞，與虎妞妥協了，「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」。第二次看到老車夫，是祥子在街上喪膽游魂尋找小福子的時候：
說起話來，祥子才知道小馬兒已死了半年多，老人把那輛破車賣掉，天天就弄壺茶和些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。
當祥子把心中的委屈對老車夫說時，老車夫兜頭兒就是一盆冷水：
你想獨自混好？…誰不是那麼想呢？可是誰又混好了呢？當初，我的身子骨兒好，心眼好，一直混到如今了，我落到現在的樣兒！身子好？鐵打的人也逃不出咱們這個天羅地網。心眼好？有什麼用呢！善有善報，惡有惡報，並沒有這麼八宗事！我當年輕的時候，真叫作熱心腸兒，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。有用沒用？沒有！我還救過人命呢，跳河的，上吊的，我都救過，有報應沒有？沒有！告訴你，我不定哪天就凍死，我算是明白了，幹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，比登天還難。一個人能有什麼蹦兒？看見過螞蚱吧？獨自一個兒蹦也得怪遠的，可是教個小孩子逮住，用線兒拴上，連飛也飛不起來。
由老人的話，祥子真明白了：劉四，楊太太，孫偵探這些陷害他的人，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；他自己，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。自己，專仗著自己，真像老人所說的，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，有翅膀又怎樣呢？
四、《駱駝祥子》的內涵
祥子是個單純想完成理念的人，只想買上一部屬於自己的車，做一個真正的洋車夫。他忠於愛情，喜歡“純”，但卻也接受了許多罪惡。祥子的墮落，到底是命運還是個性造成？有幾個癥結可探悉：
（一）祥子與人力車的關連
祥子為何非拉車不可？為何不在屢受挫折之際改行做其他職業？駱駝—祥子—拉車，三者的意象在小說中屢次交錯環繞著。祥子出身於農村，是個農民，生長在鄉間，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，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裡來，他所熟知的謀生技能並不多：
帶著鄉間小夥子的足壯與誠實，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是他幾乎全做過了。可是，不久他就看出來，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；作別的苦工，收入是有限的；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，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。
被迫離開自己的土地，來到都市，缺少其他可以投入的本錢，祥子必須出賣勞力，換取生活所需。歷經錯誤的常事後最終只好選擇以拉車來維生：
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，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。他只關心他的車，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，它是塊萬能的田地，很馴順的隨著他走，一塊活地，寶地。因為缺雨，因為戰爭的消息，糧食都長了價錢；這個，祥子知道。可是他和城裡人一樣的只會抱怨糧食貴，而一點主意沒有；糧食貴，貴吧，誰有法兒教它賤呢？這種態度使他只顧自己的生活，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。
與在農村種田用勞力作交易一般，「車」等於「土地」、「田」，農民開墾自己的田，才能掌握自身命運，「有土斯有財」的觀念深耕著；車夫用自己的車討生活，才能免於受人控制：
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，他從早到晚，由東到西，由南到北，像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；他沒有自己。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，他的眼並沒有花，心也沒有亂，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，可以使他自由，獨立，像自己的手腳的那麼一輛車。有了自己的車，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，也無須敷衍別人；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，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。
自由與獨立是祥子的生存目標。透過勞力，他可以換取個人的獨立，掌握自己的命運，保有個人尊嚴並求得生計。當祥子買到自己的新車時，「拉起車，幾乎要哭出來。拉到個僻靜地方，細細端詳自己的車，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！越看越可愛，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，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。」二十二歲的祥子，因父母早死，忘了自己生日是哪一天，「好吧，今天買上了新車，就算是生日吧，人的也是車的，好記，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，簡直沒什麼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。」 為此，他打算過「雙壽」，車儼然是他另一個自我，祥子對車的愛戀恰似他對身體的自戀：
這麼大的人，拉上那麼美的車，他自己的車，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，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；車廂是那麼亮，墊子是那麼白，喇叭是那麼響；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，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？這一點不是虛榮心，而似乎是一種責任，非快跑，飛跑，不足以發揮自己的力量與車的優美。那輛車也真是可愛，拉過了半年來的，彷彿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，祥子的一扭腰，一蹲腿，或一直背脊，它都馬上應合著，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，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彆扭的地方。
祥子拉車的時候，車是有生命的，力氣與洋車的結合，使車與祥子的生命渾然一體，車是他寄託生命之所在，沒有了車，他就失魂落魄，茫然不知所向。而以祥子的個性，也不夠壞得去打仗、當警察：
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：在新的環境裡還能保持著舊的習慣。假若他去當了兵，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，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。在車廠裡，他不閒著，把汗一落下去，他就找點事兒作。他去擦車，打氣，曬雨布，抹油—用不著誰支使，他自己願意幹，幹得高高興興，彷彿是一種極好的娛樂。廠子裡靠常總住著廿來個車夫；收了車，大家不是坐著閒談，便是蒙頭大睡；祥子，只有祥子的手不閒著。初上來，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慇勤，狗事巴結人；過了幾天，他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，他是那麼真誠自然，也就無話可說了。
起初祥子拉車不幸被士兵捉去，搶走他的車及衣物，換上軍裝跟在兵士群中打雜，後來祥子趁夜拉走三匹駱駝逃命：「祥子已經跑出二三十步去，可又不肯跑了，他捨不得那幾匹駱駝。他在世界上的財產，現在，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條命。就是地上的一根?繩，他也樂意拾起來，即使沒用，還能稍微安慰他一下，至少他手中有條?繩，不完全是空的。」 當他逃到城市中，把三匹駱駝賤賣了，旋即病倒，在一家小店裡躺了三天，「恐怕就是在這三天裏，他與三匹駱駝的關係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。一清醒過來，他已經是『駱駝祥子』了。」 被人稱為「駱駝祥子」，「駱駝」加深了其象徵意象，「駱駝—在口內載重慣了的—是走不快的。不但是得慢走，還須極小心的慢走，駱駝怕滑；一汪兒水，一片兒泥，都可以教他們劈了腿，或折扭了膝。」 駱駝是負重的，任勞任怨的，但卻很容易受傷，跟祥子的個性有極其相似之處。黃包車是日本來的外來文化，祥子拉黃包車，其實已在接受都市文明的轉變，然而精神上卻仍然是忍辱負重的，這是駱駝與黃包車精神轉移的象徵。
（二）造成祥子的墮落的原因
祥子在歷經重重挫折之後，曾有一線轉機—替曹先生拉車，與小福子同受雇於曹先生，從此也許平安過日。然而曹先生是不是可以解決困境的人物？曹先生是一個好人，但也是有理想而無力的知識份子，這種人的缺點就是「沒有骨頭」，對惡勢力缺乏抗拒的能力，一有風吹草動就逃了，這樣的「好人」，顯然不能保護好人，也不是保護神的角色。
真正造成祥子由墮落走向毀滅的關鍵，是小福子的死。小福子的力量來自那裡？作用何在？祥子是一個喜歡「純」的人，而真正的「純潔」不在身體，而是在於心靈。純潔是不經「可欲」的，「可欲」包括兩種：一是憤怒的考驗，如得而復失的折磨，給與不給所造成的不滿足等；二是引誘性的，如虎妞、姨太太的色誘等。接觸到「可欲」之後，祥子開始墮落。
第一次的墮落，就是偷駱駝。祥子是一個老實木訥的漢子，省吃儉用買了一輛車子拉，卻被軍隊無緣無故的拉去做苦力，車子也被奪走。一天夜裡，祥子趁亂逃了出來，順手偷牽了三匹駱駝，慌慌張張的只賤賣了三十五元。對於「偷駱駝」這件事，祥子並不後悔，然而「這次是他墮落的開始，因為他的人格受到損害，不完美了。」
第二次的墮落則是屈服於虎妞的誘惑。儘管祥子厭惡虎妞，但被虎妞引誘的事件，「與其說由於虎妞的自作多情、自行其是，不如說因為它把祥子的身體轉變成他自己無法再深信不疑的東西，從而意味深長地改變了祥子的自我欺騙。這一引誘之舉，迫使祥子直面他身體裡面不可知而且無法控制的東西。」 祥子無法控制自己內在欲望，矛盾地呈現自己的無能為力：
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，也不易隨便地忘掉。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點什麼，心中也彷彿多了一個黑點，永遠不能再洗去。不管怎樣的憤恨，怎樣的討厭她，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，越不願再想，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，一個赤裸裸的她，把一切醜陋與美好一下子，整個的都交給了他，像買了一堆破爛那樣，破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，使人不忍得拒絕。
這對祥子是個新的經驗，卻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擾亂，全然令人不知所措。祥子對虎妞，對自己，對現在與將來，都拿不出辦法來了。他對虎妞的感覺，就像「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捅馬蜂窩就是這樣，害怕，可是心中跳著說要去試試，像有什麼邪氣催著自己似的。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，把他耍揉成一個圓球，拋到一團烈火裏去；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。」 事後祥子內心起了好幾番的掙扎，決定把寄放在劉四爺那兒的三十錢要回來，買車自立更生，脫離虎妞的掌控，然而這新燃起的希望，卻因虎妞的宣稱懷孕而告終。
第三次的墮落是與夏先生的姨太太通姦。這次的墮落，祥子並非沒掙扎過，理智、恐懼、情感、本能，在內心交戰著，然而他的結論：「慾火是平等的」，「生命有種熱力逼著他承認自己沒出息，而在這沒出息的事裏藏著最大的快樂—也許是最大的苦惱，誰管它！」 祥子此時在生活重大的壓力下，尋求暫時性的快樂與解脫，無暇顧及未來，屈服於最原始的本能。這短暫的快樂卻也真的為他帶來了苦惱—他得了性病。病好之後，他打算努力自強，曹先生和小福子成了他新生的希望—曹先生可為他提供工作機會，小福子是他理想中的伴侶。尋找小福子這件事燃起了他對生命再一次的期許，但小福子的上吊自殺，卻使他的希望再度破滅，祥子的精神全垮了，未來也沒了。其實祥子到北平奮鬥，直到遇到小福子，才真正看到一個純潔的人，並不因「可欲」而墮落。照理來說，小福子的命運比祥子更悲慘，她連自己的身體也控制不了，然而她在祥子的心目中，卻是最喜歡的心靈純潔的人。小福子的死，使祥子失去了最後的救贖機會，肉體和精神逐漸走向了毀滅。所以他繼續沈淪，小福子死後，祥子開始利用人性的弱點與同情心，到處招搖撞騙、典當衣物，過一天算一天，把羞恥之心全拋諸腦後，人格也正點滴喪失。最後的墮落，則是祥子為了金錢而出賣阮明，同時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！
祥子和車子是生命的共同體，車子被奪走，往往由於政治的惡勢力，如兵與偵探等，這是外在的一股惡勢力；虎妞則是祥子內在欲望的惡勢力，這種內在的力量，奪走了他的身體，踐踏了他的自尊。而由外、內在奪走了他的身體與靈魂，從而毀滅！
五、結語
《駱駝祥子》深入刻畫了人性中「污濁與獸性」的一面，人除了民生問題方面的滿足以外，一定有其志願、情慾、需要的另一面，在面對這些問題時，個人將以何種心態及行動來面對？祥子在一連串的失敗後，徹底向生命投降了，呈現出最原始的墮落：
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，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裏去。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，可是變成了走獸。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。他停止住思想，所以就是殺了人，他也不負什麼責任。他不再有希望，就那麼迷迷忽忽的往下墜，墜入那無底的深坑。他吃，他喝，他嫖，他賭，他懶，他狡猾，因為他沒了心，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。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，等著潰爛，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。
生活在人世間，似乎總有某些勢力，內在的或外來的，會奪走屬於自己的東西，「哀莫大於心死」，如果連心也被奪走，也就是精神上的毀滅了，身為人類的尊嚴，也從此消失殆盡。《駱駝祥子》是個悲劇，看著曾經有美好的內在心靈的祥子，一步步走向毀滅，心情是沈重的，他活在那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代，竟然掙不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來，是個性抑或是命運？一個倔強的脾氣，一點農民的氣質，失去了外在的依怙—車，又失去了內在的純潔，理所當然造就出一個註定走向滅亡的祥子。
六、參考書目
1、老舍《駱駝祥子》，台北，金楓出版社，民國76年7月版。
2、吳懷斌，曾廣燦編《老舍研究資料》（上）（下），北京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，1985年。
3、曾廣燦編《老舍研究縱覽》，天津：天津教育出版社，1987年。
4、宋永毅《老舍與中國文化》，上海，學林出版社，1988年。
5、老舍《老舍文集》，北京，人民文學出版社，1981—1991年，共十六卷。
6、王潤華《老舍小說新論》，台北，東大圖書公司，民國84年。
7、吳小美、魏韶華著《老舍的小說世界與東西方文化》，甘肅，蘭州大學出版社，1992年6月。
8、夏志清《中國現代小說史》，台北，傳記文學出版社，1991年。
9、（美）雷納�G韋勒克著，楊豈深、楊自伍譯：《近代文學批評史》，上海：上海譯文出版社，1997年。
10、曾廣燦、吳懷斌編：《老舍選集》，天津：天津教育出版社，1998年。
